鄢斌 华中科技大学公共政策与法律研究院副院长，旅美访问学者
鄢斌副教授于2019年11月至今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进行访学交流，研究方向为：环境与健康项目，本篇是华中科技大学人权法律研究院的专访。
鄢斌副教授在文中指出，美国在新冠疫情这场灾难中，将自由、民主和人权举在了手上，生命、尊严和人道却退隐不见。两党从未就应对疫情达成过一致，激烈的党争之外最大的共识是为了降低金融风险和经济重启的各种花式发钱。丛林法则之下，人权是强者的旗帜，逝去的生命，成为了权力的代价。
2020年1月2日，结束了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的迈阿密海滩的圣诞假期，我们终于回到了安静祥和的教堂山。收拾好行李打开电视，美军无人机成功刺杀伊朗重要将领苏莱曼尼的消息正在热播。2020年就这样不期而至了。
新年伊始的美国，除了蔓延已久，感染1600万人，致死6600人的大流感之外，最受关注的无疑是中美贸易战和第一阶段贸易谈判。1月15日，备受关注的中美第一阶段贸易协定签字，美国各大媒体都在欢庆这一场大胜，中国各地迎“两会”、迎新年的喜悦则不经意的淹没了刘鹤副总理的谈判成果。当天，去亚洲超市购物时，随手拿了张赠阅的北卡侨报（难得立场中立的华文报，二月份就因为疫情停刊了），2版头条在大篇幅报道电子烟致癌的消息，同版偏头条有一小块快讯“武汉发现冠状病毒，可以人传人”。因为刚好几个朋友都在抽电子烟，我随手将这则消息拍了照片，发到所在的微信群。电子烟引起大家热议，同框的病毒则无人提及。随后的几天，美国华文媒体中关于“武汉病毒”的报道日益增多，拿着求证国内的朋友，依然知者了了。
北京时间1月22日的晚上十点多，消息灵通的朋友给我发来消息，确认新冠病毒已经在武汉爆发，更让人震惊的是朋友还暗示武汉即将封城，此时距离2020年的除夕夜只有两天。1月23日，武汉封城的当天，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新闻发布会上宣布立即停止中美国际航班。当中国举国按下暂停键的时候，特朗普意气风发的赞扬中国做的不错，商务部长则志得意满的宣布要利用机会实现制造业回流，要为美国企业回迁提供搬迁费云云。在美国电视新闻中之鳞片爪的中国报道里，武汉各大医院都是人头攒动，哀鸿遍野，微信朋友圈也是愁云惨雾、人心惶惶。整个二月，每天都眼巴巴的盯着跳动的疫情数字，都在为朋友圈这样或者那样的住院求助信息伤感。一个不经意的镜头或者一句普通的武汉加油都会让我这个大洋彼岸的游子泪流满面。
疫情初期的武汉，一切都猝不及防。除夕夜，同济医院值班室医生的年夜饭视频在我的微信朋友圈刷屏了，五花八门的口罩看着让人心酸。我把视频转发到了北卡华人联谊会的圈里，几页的默默流泪之后，大家立即决定行动起来。不到三天，整个北卡罗莱纳州全部库存的30万个N95级别的口罩都被我们预约了。随后就是联系货运、发动募捐，值得一提的是，首期15万美元的货款，不到两天就完成募集。整整一个星期通宵达旦的在海关、红会、慈善总会、卫健委、医院等不同单位间辗转周旋，各种筋疲力尽，各种无能为力。当第一批口罩交到武汉当地自愿者手里时，已经是元宵节的夜晚。视频里，大家忙碌的身影后，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路灯拉长的影子。再远处，隐约的灯火在暗夜沉浮，分明像是用脊梁扛起命运的武汉人不屈的眼神！
除夕夜值班医护人员的新年祝福
复活节过后，武汉一天天的好转，美国报道病例却越来越多。特朗普继续用他固有的信誓旦旦在波诡云谲的记者会纵横捭阖。“一切都在掌握中”，“跟中国相比较，我们做的真不错”。大统领的话让美国人民如沐春风，如释重负，然而我却将信将疑。美国三月份的节假日特别多，加上频频的台风警报，学校经常临时停课。由于有了武汉经验，三月初我就果断的让两个孩子请假回家，学校老师刚开始还不准许，反复解释才勉强同意。3月12日，学区正式通知中小学提前一个月放春假，看来桀骜不驯的病毒还是把总统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4月8日，武汉解禁了。这一天也是美国内战终战纪念日。当天全美感染超40万，死亡过万。特朗普在纪念日讲话中说，内战死了60万人，如果这次病毒战争死10-20万人的话，我们就做的很不错了。这回有美国朋友诧异了，内战打了四年，这才几天啊？
5月9日，摇摆州北卡的疫情不温不火，解禁也不早不晚。今日全美国感染1308193，死亡77613，各地要求取消“居家令”彻底解禁复工的游行示威活动方兴未艾。胶着的疫情，2000多万的失业者，无数的homeless，到处都是暗流涌动。5月25日，黑人佛洛依德之死终于点燃了火药桶，持续的BLM抗议迅速演变成街头暴力。
到6月12日，CNN报道有63人在骚乱中丧生，当日全美感染超过200万人，死亡超过11万人。同日，CDC首席病毒专家福奇博士说，数据显示，解禁和大规模的示威集会让美国各地病毒发病率重新上升。他同时强调，美国与病毒的战争还处于第一阶段，离宣布胜利还很遥远。
6月13日，教堂山地区的小学在上了三个月的网课之后，开始放夏假了，夏假后是否复课尚未确定。6月13日，北京丰台区全国最大的海鲜市场新发地再次爆发疫情，36人确诊，京畿风控再度升级。抗疫之路，道远且险！
一场新冠疫情，环球同此凉热。所愿除国难，再逢天下平！
言论自由是美国一贯标榜的基本价值，号称立法、司法、行政三权之外的第四权。疫情像一部舞台剧，管窥这第四权的不同脚本，特朗普无疑是美剧的主角。这位满嘴跑火车的总统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表一通意料之中的言论，给国人平添无穷的谈资和乐趣，他的最懂系列、消毒液理论、烃氯喹疗法，几乎都成了段子手升级必备。
美国主流媒体一贯掌握在民主党精英的手里，不同媒体的政治立场也并不相同。四年前特朗普参加总统大选时就曾抱怨12家主要媒体都在帮着希拉里撒谎。另一方面，美国的主流媒体都是私营的，任何政客想要植入广告都是需要真金白银。从2016年总统选举“逆袭”希拉里开始，川普就逐渐的把舆论主阵地安在了推特，其推特关注度也从最初的几十万到现如今的7000多万。平均每天一百多条推文，一天比前总统奥巴马一年发的都多。美国政府很多重大决策公布之前，他都会在推特上放出风来。面对舆情热点，他也会在推特上发表评论。如他所言，他的推特绝对是美国最受关注的媒体，没有之一。坊间因此戏称“推特治国”。
特朗普诸多记者会视频在中国网络流传甚广，看上去似乎美国总统也跟中国领袖一样是媒体的焦点。事实并非如此，贵为一国元首的特朗普的媒体曝光度并不比好莱坞明星或者NBA球星更高。本次疫情期间，白宫安排了专门的疫情政府新闻发布会，按常规应该是美国新冠疫情负责人副总统彭斯出席，但是处在连任大选年的特朗普总统岂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曝光机会。于是每天的白宫新闻发布会变成了特朗普专场汇报演出，七十四岁高龄的总统每天风雨无阻的示范演讲与口才，还要接受媒体记者的各种质问、刁难，其实也殊为不易。多看几次发布会的话，不难发现特朗普攻防皆有绝招，但凡谈措施，不是自信满满、成竹在胸就是成就斐然、超凡脱俗；但凡碰到质问，要么甩锅中国，要么就是FAKE NEWS。
中国疫情严重的当口，特朗普的这几招屡试不爽。三月中旬，新冠已经开始在美东西雅图的社区流行，为防万一，我早早地去超市存粮，收银员半带戏谑半认真的说，超市不会关的，关了也不怕，有川普（特朗普）呢！到四月份，中国已经宣布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而美国的数字却在令人沮丧的攀升。尽管民意调查显示七成受访民众认为白宫疫情应对措施不利，特朗普的支持率却相当稳定，甚至悄悄的达到了49%的历史最高点。看来，总统最懂的其实是美国人，掌握人心哪里需要什么技术分析，分什么是非对错，简单粗暴、喋喋不休的上每日热搜就必杀。
疫情的高光时刻并非特朗普专美，主流媒体在聚焦共和党总统的同时，也同步安排了民主党州长的纽约州新闻发布会。这样的编剧真的很美国，内容也很美国。一边是前脱口秀明星、现任总统、共和党人特朗普在夸夸其谈；一边是官二代、职业政治家、民主党鞭库莫州长推陈出新的渲染死亡数字。然而，无论两党演出的剧本怎么设计，病毒都在按照自己的逻辑发展。四月，一位纽约州的黑人妇女的黑人丈夫因为新冠去世，遗体在家搁置数日无人问津求告无门，她绝望的在镜头前控诉“这是我们的城市，你们怎么敢这样！”。同一天，民主党资助的CNN将特朗普在记者会上注射消毒液消除新冠病毒的调侃之辞成功描绘成了反智之举。一时间舆情汹涌，特朗普支持率应声大跌，不得不宣布暂停白宫新闻发布会。进入五月，随着美国疫情的平稳控制，多数州开始解禁和复工，特朗普也恢复了白宫新闻发布会。然而，惊冠全球的死亡数字，空前绝后的失业率，乏善可陈的中国牌，都让这位一心一意撑股市，聚精会神谋连任的总统的支持率在下行通道义无反顾。
纵观疫情期间的中美媒体，中国的主线是删帖、辟谣，一言以蔽之，就是末端治理。美国媒体看似表达自由，但舆论焦点从来都是特朗普总统和库莫州长的二人转，属于典型的源头控制。一贯标榜言论自由、新闻自由的美国独立媒体，其实都是利益集团的舆论阵地，普通公众有选择频道的自由，但最终只能迷失在资本筛选的热点中。
疫情中的美国，没有事实，没有真相，只有热点和热点遮蔽下喃喃自语的表达自由。而热点的制造商，是资本。
从3月13日美国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开始，此起彼伏的抗议声浪就没有停止。年轻人要求解除社交限制，因为他们有免疫力，不能因为顾忌病毒而限制他们的自由；工薪一族要求上班，因为病毒会让人生病，但失业会致命；民主党的支持者批评政府疫情控制不够，共和党人则认为要防范政府成为公民的监护人。两个美国都在呐喊，总统高调支持民众，要求州长解禁；州长则在指责联邦政府和总统失职。
尤瓦尔·赫拉利在《今日简史》中说，当今的时代下，多数人的命运可能变为从被剥削到变得无足轻重。美国疫情感染和致死人群特征十分明显，那就是老人多、黑人多、穷人多，这跟美国日益明显的金字塔形社会结构是完全对应的。疫情中的纽约，一面是福利院坐以待毙的老人和公寓中举步维艰的普通民众，隔河相望的新泽西，众多的house庄园在忙着设置隔离区；一面是硅谷、华尔街的精英在挑剔抱怨居家办公，另一面是肉制品工厂、物流工厂、超市里一个接一个群体性感染和纽约七万多名瑟瑟发抖的无家可归者。特朗普总统在自己的庄园忙里偷闲挥动高尔夫球杆的时候，阴翳蔽日的纽约正处至暗之时，无人认领的死难者在荒岛的万人坑被草草埋葬。在美利坚的这场灾难中，自由、民主和人权一如既往的被柱国者高举在手，生命、尊严和人道却退隐不见。
回顾中美抗疫全程，不难发现，中国领导人一直在强调把抢救生命放在第一位，把人民健康放在第一位，而特朗普却始终秉持选举优先，几乎所有的言行都是意在选票。对总统而言，与感染人数的增幅相比较，股市指数更重要；与死亡数字相比较，活着的选民的态度更重要。灾难面前，不管共和党的总统，还是民主党的州长，普通民众的生死都只是话题而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股市，是大规模失业可能引爆的次贷危机。疫情爆发以来，两党争相提案发钱，共和党2.4万亿纾困计划还没有发完，民主党3万亿的英雄法案已经付诸表决。财政赤字超发达9万亿美元，印钞机的转速远远高于口罩机。超过2400万的美国人在申请失业救济金和补助金，挣扎着还房贷、交保险，应付高涨的物价。与此同时，富豪榜上的资产却整体大幅度增涨300亿美元。疫情爆发以来整整三个月，激烈的党争之外最大的共识就是各种花式发钱，而那11万个生离死别的故事只是无数镜头中惊鸿一瞥的裹尸布。美元的光芒照亮了美式人权这面大旗，阴影下的亡灵和数百万的感染者都成为权力的代价。
5月25日，当明尼苏达州黑人佛洛依德因白人警察执法不当致死事件发生后，美国主流媒体立即将话题从疫情转向了种族，民主党人线下发动游行示威，线上铺天盖地的舆论轰炸，新冠疫情神话般的从日常的新闻报道中弱化到几乎听不见了。而一贯坚持白人至上的特朗普的支持率毫无意外的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
今天是6月13日，美国新增感染者25082人，死亡745人。在围绕着佛洛依德之死的反种族歧视的游行示威活动开始以来，全美单日感染人数在不断加速度上升，以至于福奇博士不得不呼吁示威者注意保持社交距离，佩戴口罩。疫情发生以来，非洲和拉美裔新冠病毒感染率是白人的三倍以上，因为特朗普“中国病毒”的言论导致亚裔居民所遭遇的歧视和不公平对待也屡见不鲜，但是这些显而易见的种族歧视问题都被自动过滤。莫非是因为病毒一视同仁的肆虐比白人警察选择性的暴力执法更加公平，更加程序正义？这个疑惑在民主党候选人拜登、民主党的众议院议长为佛洛依德当众一跪时豁然开朗，特朗普2016年的选举只得到了8%的非洲裔选民的支持，而非洲裔美国公民只有不到40%的投票率。这哪里是反歧视反压迫的游行，分明就是反对党号召非洲裔选民积极参加大选投票的动员会。
原来，选票才是首要的人权。
2020年6月13日 于北卡教堂山
鄢斌：法学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现任华中科技大学法学院党委委员、环境法教研室主任、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兼任中国法学会环境资源法研究会理事、中国环境科学学会环境法委员会常务委员、湖北省法经济学研究会理事、湖北省法学会环境资源法研究会副秘书长常务理事、武汉市法学会环境法分会常务理事、武汉市洪山区法学会副秘书长。
